第127章 美狄亚（1 / 2）

*我以我正厅神龛里的赫卡忒,

我最崇拜的、选作保护者的这位女神起誓，

没有人可以伤害了我的心而吃不到苦头。

——欧里庇得斯《美狄亚》

西比尔还记得，自己曾在一本忘了名字的画册上见过一副美狄亚的画像，是十九世纪的伊芙琳·德·摩根所画的《美狄亚》。

这幅画中的美狄亚走在美轮美奂的城堡中, 两边是一道道带来视觉效应的镶嵌有黄金和宝石的拱门, 走廊边上散布着几只纯白的鸽子正在啄食地上的草种。

身着艳艳红裙的美狄亚左手提着拖地的裙摆, 右手拿着一瓶色泽比她的裙子还要艳丽的药。她的身后是被拱柱挤压成一小块的天空和远山。

在摩根的笔下, 头发编成辫子盘得整整齐齐, 鬓边和额前佩戴着珍珠和宝石首饰的美狄亚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们通常认知中的那个神经质、歇斯底里、心狠手辣的魔女。

她的脸庞柔和如黑夜中的一抹月光，眉眼中透露出的神情几乎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物外。她似乎在思考, 却不是在思考要死谁, 而只是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画里。

若非她的故事早成定局, 人们或许很难相信，她手中拿着的是一瓶剧的魔药，而不是贤良淑德的女人新制的美味果汁。

这简直是一副在欧里庇得斯之前才会有的，科尔基斯的公主美狄亚的画像。

自从欧里庇得斯将美狄亚塑造为了一个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只为了要背叛她的丈夫伤心的可怕女人之后，美狄亚的形象就逐渐定性成了以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的角色形象为基础的邪恶女巫。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就曾说：“写美狄亚要写得凶狠、彪悍。”

但是, 在更早的时候，美狄亚还不是女巫。她是太阳的后裔，是赫利俄斯的孙女，即使母系那边是大洋女神, 使她具备成为女巫的资质，但是女神和女巫那个更好, 这不用多说吧？

准确一点, 现在, 西比尔和阿波罗踏上属于科尔基斯的土地的此时此刻, 还在王宫或者赫卡忒神庙中的美狄亚也依旧不是女巫。

她还没有遇到那个叫她从女神堕落成女巫，最后干脆就异化为疯女人的金发的王子。

不过……

br />“生活在这样将尸体吊在树上的地方，盼望一个人有一颗纯洁而仁爱的心，似乎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

西比尔远远地望着田野中的柳树上用铁链子捆着的尸体，低声道。

阿波罗依旧是牧羊人的装扮，自从踏上科尔基斯的土地后，他因为陪伴在西比尔身边而经常出现的笑容就消失了。

“您现在选择离开还来得及，我亲爱的主人。您也看到了，这是何等野蛮的土地，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没有文明不懂艺术的蛮夷，您带来的善良和同情不会被他们理解。若是您坚持要伸出自己的手去帮助他们，他们还会感到受了屈辱，拿刀剑狠狠地劈过来呢。”

西比尔多少也理解阿波罗对于赫利俄斯一系的人/神，还有这个只崇拜赫利俄斯做太阳神，而从未给他献上过祭品的地方有多深的厌恶，所以也不奇怪阿波罗为何如此刻薄，只道：“我已经来到了这里，就不能落荒而逃，世界上没有哪个英雄会落荒而逃的。哪怕我不是英雄，我也不会逃走。我要去见美狄亚。”

“那个女人正在神庙里，您如果要见她，何不先去见她的父亲？”

“您说的对，既然踏上了异国的土地，那确实该拜见当地的国王。不过……”西比尔微微蹙眉，“我只是一个没结婚的少女，地位也只比奴隶高一些，我该如何进到宫殿中却不被阻拦呢？”

“您可以用我的名字当作您的家徽，被阿波罗选定的女人拥有着俗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宫殿敢不迎接您，即使是赫利俄斯的后裔，也没有胆子亵渎神明。”

原本还担心阿波罗和这个地方犯冲，自己抱不到大腿的西比尔顿时放心了，笑道：“我想，您肯定不愿意和我去拜见他的，是吗？您来到这里，便已经是为我受了委屈啦，我的太阳，请您暂且……唉，我还是有很多事不知道，如果我说了什么傻话，您一定不要取笑我。我想说，如果您有什么为难之处的话，请一定不要不告诉我。”

“我已经收到了您的关心，这可是最好的赏赐啦。好吧，我这就离开。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的主人，无论您以何种形式呼唤我，我都会立刻出现在您身边。”

“您知道吗？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阳光就像粗砺的砖石，确实透着一股古老且野蛮的味道，我已经开始怀念曾照在我身上的，无比温柔又温暖的光辉了。”

阿波罗听了这句话后，露出了自从踏上科尔基斯的土地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第一次笑得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仿佛比他的外表更年轻，也更英俊，向磁石一样吸引着西比尔的目光。

“我喜欢您说这样的话，但是又不想现在听您说这样的话。叫我在这样的喜悦下离开您，那可太难啦。可爱的人啊，行行好，多和我待一会儿吧。”

西比尔情不自禁地笑得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挽过阿波罗的手臂，靠在他肩头，柔声道：“我也想一直和您待在一起，在您的保护下，我不会遇到困难的事，我知道这一点……唉，如果我不是这么固执己见，没有那么高的自尊心和不满足，或许我也能安心地待在您的保护下。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而您爱着的女人，也正是这样的西比尔。”

她抬眸对阿波罗互相凝视，“ 我的贪心会伤害到您吗？”

阿波罗轻轻抚上她的脸，深情道：“不会，我只怕您会伤心。即使我清楚这伤心是注定的，但我还是会担心……西比尔，不要忘记，只要您呼唤我，我就一定会来。”

西比尔不知道阿波罗到底预见到了什么，但是在这方面阿波罗的可信度毋庸置疑。但是，她也确实不想真地当个大腿挂件，那种作为附庸的人生是她无法接受的。

虽然她经常在心里说自己是有金大腿的人，但那也不过是自我安慰，以保证自己不会在心理上就低人一头，弱了气势而已。

所以，腰带上系着艺术之神赠予的巴掌大小的金色七弦琴的少女独自走进了在这个世界的地理中属于最东方的——世界的边界——科尔基斯的王宫。

说真的，这个王宫倒不是很像一个没有文明的地方能建造出来的东西，它笼罩着一种金字塔般的光辉。

但是，怎么说呢，金字塔是由无数奴隶的血和骨构筑起来的。

这样的辉煌壮大，说是文明，未免有些凄凉。

无独有偶，和近代一群自称“带来文明”的人心中对神秘东方的观点一样，从文明的圣地而来的伊阿宋也觉得科尔基斯是一个原始、未开化的野蛮之地。可能充满心理优越感的白种人是如何看待黑人的，伊阿宋就是如何看待科尔基斯的人的。

所以在他为了迎娶别国公主而要赶走美狄亚时，他才会说自己把美狄亚带到希腊这文明之地是多么大的恩惠，美狄亚实在不该有任何不满，而应该感恩戴德地主动离开，别碍了他的事。

“你过分夸张了你给我的什么恩惠，我却认为在一切的天神与凡人当中，只有爱神才是我航海的救星。可是你——你心里明白，只是不愿听我说出，听我说出厄洛斯怎样用那百发百中的箭逼着你救了我的身体。”

“可是你因为救了我，你所得到的利益反而比你赐给我的恩惠大得多。我可以这样证明：首先，你从那野蛮地方来到希腊居住，知道怎样在公道和律条之下生活，不用讲求暴力；而且全希腊的人都听说你很聪明，你才有了名声！如果你依然住在大地的遥远的边界上，绝不会有人称赞你。”「1」

面见科尔基斯的国王，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儿子，赫卡忒神庙的女祭司美狄亚的父亲埃厄忒斯的场景有些平淡，这个君主有叫人在看他的第一眼，甚至还没听他开口说话之前就确认他是个凶蛮的暴君的本事。

也是，如果埃厄忒斯不是这样的国王，他也不会拥有那两头生有铜蹄，鼻孔喷火的神牛，更不会每天都去耕种，耕种方式还是撒下龙的牙齿，和那些晚上就能收获到的凶猛的武士战斗，一一将其刺死来做荒土的肥料了。

西比尔不想当肥料，更不想当科尔基斯城墙外挂着的发烂发臭的尸体，于是她全程都表现得很卑微，即使以先知的身份请求面见国王最疼爱的女儿，也完全不像其他能预见未来的先知一样趾高气昂。

“如果你有什么预言，那就先说给美狄亚的主人，科尔基斯的国王听。”埃厄忒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