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中元节(2 / 2)
有人笑着说:“到底是县城,真好啊,苗苗如今也出息了!”
郭苗不免十分得意,见师雁行瞅着自己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飒飒啥时候再招人啊?我姑娘如今也学着识字了,能跟着去不?”有乡亲问。
奈何他一说完就有人跳出来拆台。
“哎呀,你可拉倒吧,你姑娘在村学里才读了几天书?认得几个字?”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说话那汉子不服气,“认几个字也是认啊,她如今在快班,连赵先生都说她有悟性呢!我看年底的考试指定能进前三!”
最近几个月大家都在启蒙阶段,连最基础的横竖撇捺都没练熟,没有月考的必要,只在年末进行一次摸底。
大家便都跟着起哄,有说若中了就要让他请客的,还有的说好手不少,也未必是他闺女等等,热闹得不得了。
郭苗听了,顿时生出危机感,决心回去之后也要认真学习。
不然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天就叫村里的其他人超过去了!
这可不行!
虽有人心里嘀咕,郭苗之前分明也不识字的,怎么就能跟着去县城了?
可到底人家这几家本来就走得近,有好事儿自然先想着,却不敢在这上头攀比。
距离师雁行等人搬去县城已经大半年了,按理说小院儿早该落满灰尘,结满蛛网,没成想推门一瞧,竟干干净净,板板正正。
甚至就连院子里的大水缸也是满满的清水,一点青苔都没有的。
闻讯赶来的豆子就说:“我们想着说不定你们就什么时候回来瞧瞧,别的忙帮不上,总不能眼皮子底下还尘灰爆土的,就时常过来扫扫,整理整理。”
江茴感激道:“多谢多谢。”
这是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上的家,不论以后走到哪里,赚多少钱,住多么豪华的房舍,这里永远都无法取代。
顿了顿又道:“回来时我去坟上看过了……”
豆子说:“是老村长招呼大家干的,也不费什么事。”
江茴微微红了眼眶,抓着她的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师雁行去安置了牲口,从车里拿出县城买的糖果点心散与众人吃,又问起村学的事。
提起这个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部分村民自然是想让子孙后代都正经读书,以后也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奈何就连种地都要看天分,更别提读书了。
赵先生来上课没几天,就渐渐地有些皮猴坐不住,屁股长针似的在凳子上磨来蹭去,浑身难受。
赵先生也曾规劝过,有的劝一回管几天用,有的却是油盐不进,家里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死犟着说不想读书。
孩童不知世事苦,怎么说都说不通的。
没法子,也只得随他们去。
好逸恶劳乃人之本性,这事儿就怕有人带头,原本能坚持的也就坚持不下去了。
看看他们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满村吆喝着玩耍多么快活?
凭啥叫我在这里遭罪?
我也要去玩!
只是家里人难免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擀面杖都抽断几根。
“你个不知道惜福的王八羔子,你爹我以前想读书,求爷爷告奶奶都没得门路,你竟这样不识好歹,打死你算了!”
以前没银子读书也就罢了,只当咱们祖祖辈辈没那个福分。
可如今学堂都开在家门口,白送你去念书,竟不念!
简直混账!
就这么筛了大半个月,如今学堂里还剩五十一个男女学生,其中女娃就占三十六个,对比惨烈。
其实两性的平均智商都差不多。
只是男娃天性调皮,又晚熟,觉得被按在凳子上念书识字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越劝越叛逆。
反正以后种地也能活,我还受这个罪做什么?
而女娃知道自己没得选,又有郭苗这个“出人头地”的榜样在前,除了几个定亲死心的,大多拼了命的往上冲,希望能脱离苦海。
两边一进一出,差距就出来了。
五月下旬开学,六月下旬满一个月之后,赵先生就根据个人的悟性和进度,把这五十一个学生分成了快慢两班,分别教学,成效显著。
快班的学生一天能背四句《三字经》,学五个字;而慢班的一天背三句,第一天就能忘两句,字也是如此。
有人知耻而后勇,你争我赶力争上游;
有人眼看没有惩罚,已经开始无师自通躺平摆烂了。
其实有的辍学的原本也能扭过来,只是家里人溺爱纵容,狠不下心逼迫。
张老五的儿子原本也想学人家辍学,结果从来没对他下死手的张老五破天荒动了真格,硬生生打断了擀面杖。
他儿子每天鬼哭狼嚎,家里老娘媳妇也心疼得不得了,跟着劝和。
“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小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这样的毒手?”
“他实在不是读书那块料,不行以后就跟着你出去做买卖,何苦来着?”
张老五第一次没向家人妥协。
“你们懂个屁!
做买卖的跟做买卖的也不一样,咱们这样街头叫卖算什么?若读书识字真无用,小掌柜的做什么费这个劲?她钱多了烧得么?
还跟着我,你们以为我这银子挣得轻快啊!整天在外面点头哈腰给人家装孙子,一斤一文钱的抠,脸都不要了……”
又指着儿子骂,“要么好好念书,要么打今儿起跟着你爷下地,一天也不许歇!”
那小子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犟,“下地就下地!”
结果顶着大日头下地没几天就晒秃噜皮,脖子上的皮肤发红变黑,直接能撕下来,半夜疼得嗷嗷直叫,那东西比杀猪还惨。
这一回,不用张老五动手,那小子自己就乖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这些事师雁行也是听村民们说的,听了之后倒有些佩服起张老五来。
稍后去桂香家吃了午饭,师雁行又去见了老村长和赵先生。
后者不必多说,过得还挺自在。
乡亲们对赵先生一家都十分敬重,隔三差五就送面送油送蛋,来郭张村两个月了,赵先生家亲自开火做饭的次数寥寥无几。
老村长如今气色越发好了,问了师雁行在县城的近况,又嘱咐她小心,这才说起村里的事。
“托你的福,如今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村里有学堂了,都羡慕得了不得,还有的人说想把自家娃娃也送过来,我没答应。”
师雁行点头,“现在只有赵先生一个教师,又教着五十多个学生,负担本就够重了。况且明年又有几个孩子到年纪,他一个人能支应开就不错了,恐怕也没有余力再收别的村的,先过两年再说吧。”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在能承受更多的学生之前,口子万万开不得。
不然你收了甲村的,那么乙村的要不要收?
收的话,要不要束脩?
外村的孩子来了难免不适应,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晌午又去哪里吃饭?
学生多了,教学质量下降,影响到本村的孩子怎么办?
一点一滴都是问题。
老村长说:“就是这么个理儿。”
晚上还去旧屋子睡。
本以为时隔半年会不习惯,可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郭苗就来送早饭,又约她们一起去上坟。
江茴两口子本不是这村里的人,坟茔的位置有些偏,进去后两边就分开了。
今天大家都来上坟,远远近近全是人头,平时一片死寂的坟场忽然热闹起来,有种诡异的喧嚣。
江茴带了两套纸扎,一套大的,一套小的。
鱼阵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病了,当时的“师雁行”还不满十岁。
江茴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又要照顾日益病重的丈夫,几近绝望。
可如今……
鱼阵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她只是茫然的拉着师雁行的手,“姐姐,我们来做什么呀?”
师雁行摸摸她的小辫子,“看爹。”
“爹?”鱼阵疑惑道,“爹在哪里?为什么我没看见?”
她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爹,她和姐姐却没有?
爹是谁?
之前她这样问过娘,可是娘哭得好伤心,她就不敢再问了。
师雁行指了指天上,“爹在上面,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了。”
鱼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为什么要在上面啊?是我不乖吗?”
见江茴眼眶都红了,师雁行叹了口气,“咱们去那边玩吧!”
小姑娘说这话简直是剜心。
小孩子不懂什么叫上坟,况且鱼阵也习惯了没有爹的日子,所以挺高兴的跟着师雁行走了。
或许她曾经也难过过,只是年纪还太小,那些喜怒哀乐都好像沙滩上的划痕,浅薄而虚无,轻而易举就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抹平。
思念,哀伤,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江茴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江茴用石头在坟前堆个圈儿,先把带来的纸钱放进去烧了,然后是叠好的金银元宝。
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穷家福路,如今咱们家富裕了,你们该花的就花,别省着,不够了,我再烧。”
烧完了纸钱,江茴又烧那套大的纸扎,边烧边掉泪。
“淙淙还小,我得好好看着她长大……你们不知道,她如今也跟着读书识字了……可惜不记得你了。
你,你在那边见了飒飒了吧?唉,怪我没本事……
你们爷俩在那边好好过,等我们一会儿,以后咱们团圆……”
几滴泪顺着落到火堆里,嗤嗤作响。
江茴擦了擦脸,袖子上顿时晕开一大片,风一吹,冷飕飕的。
又烧那套小的纸扎。
“娘对不住你,没法给你立坟,以后下去了再给你陪不是……”
又对自家男人唠叨,“她是个好的,本来也是我稀里糊涂把人弄过来的,倒是在咱们这边受了不少委屈……若不是她,我和淙淙指不定怎么样呢,你们别恨我,也别怨她,只怪造化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桂香和豆子两家找过来,“烧完了吗?”
江茴忙擦了擦脸,拍拍衣裳站起身来。
她才要说话,忽见一阵大风拔地而起,将那些未燃尽的纸灰高高扬起,猩红的火星伴着灰烬直冲天际,纷纷扬扬,打着旋儿的往上走。
众人见了纷纷惊呼出声。
豆子拍了拍江茴的手,安慰道:“这是你当家的知道了。”
江茴一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哗的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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